作者简历本文作者
吴新元,1962年生于湖北孝感,1979年参加高考,入湖北交通职业学院读书,毕业后一直在政府部门工作,今年2月退休。
原题
作者:吴新元
恢复高考,首先感谢真正的世纪伟人邓小平先生。如果不是他高瞻远瞩、力排众议、及时恢复高考,类似我这样有点想法、不甘寂寞却又毫无背景、投靠无门的平民百姓,只能在滚滚历史长河中自生自灭,绝无任何咸鱼翻身、规划人生的机会。
时光一晃40多年,现在回味仍仿佛昨日。临近退休,想去邓公故里———四川广安拜谒,以表达对他老人家的诚挚敬意,怎奈新冠疫情梗阻三年,无法成行。
其实我是1977年高中毕业的。小学只读了4年半、初中读了两年、高中读了两年,回乡务农的时候刚满15岁。名义上读书时间8年有余,实际只在小学学了点东西,在那里遇到一个语文、算术、体育全能的郝伯涛老师,他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,诚心授业解惑,心无旁骛。读初中的时候恰逢教育战线“三闷棍”:北京海淀黄帅为争座椅写日记骂老师的“反潮流”事件、辽宁铁岭张铁生高考交白卷的“发人深省”事件、河南南阳张玉勤“不学ABC,能当接班人”的马振扶事件,中间夹杂着一个批林批孔运动。虽然初中我们还小,没有受到多大冲击,但老师不敢教,学生不愿学那是事实,稀里糊涂过了两年。高中是在沙河公社五七高中读的,那是个行政机构“撤区并社”时刚刚草创的湖区学校。方圆十里荒无人烟,鬼不下蛋。不通路,不通电,出门靠步行,夜晚点汽灯。学校种了一百多亩地,挖了几十亩鱼池,养了40多头猪,两个年级250多个学生。虽然开设了农机班、赤脚医生班、毛泽东思想宣传班,但真正用于“专业”学习的时间微不足道,多半时间以上“劳动课”的名义强迫学生在田间劳作耕种。收获的粮食、棉花、黄豆,还有过年过节杀猪、捞鱼不是被老师分了,就是被老师卖了,没学生的份。二十多个老师,除吴宁、夏志诚、钟天德几个文革前大学毕业的“老夫子”外,其他多半是县师范毕业的“工农兵”。“老夫子”不敢教书,“工农兵”不会教书却会整人,为了转移运动对自己的冲击,个别“工农兵”不惜发动学生相互揭发、围殴批斗,搞得学生胆战心惊,人人自危。及至毕业,带着那个有名无实的高中毕业证和自己掏钱买的印有“抓纲治国 五七高中毕业留念”字样的搪瓷缸回家务农。以上就是我1977年首次参加高考的全部底子,说直白点,相当于一个中等偏上的初中生。高中毕业不久大病一场,地县两级医院无法确诊,差点死了。父亲愁眉苦脸,忧心忡忡,准备卖掉仅有的财产—半间破瓦房给我治病,后来听说一个叫张朗清的老中医很有名气,请来把了一下脉,张医生说病因是夏天过度暴晒和蚊虫叮咬,吃了几付中药,病好了。由此我比较敬重中医。10月下旬我从村里有线广播听到恢复高考消息,当时并没在意,心想这等好事也轮不到我的头上。11月初,公社组织了一个30多人的高考复习班,通知我参加复习,据说全公社就我们这些人有希望考上大学,开班时公社书记张火松跑来作动员讲话,许诺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考上大学,他会亲自为其戴上大红花,这时我才感觉到头顶真的悬着一块馅饼。复习地点还是那个五七高中,老师还是那帮没有责任心的老师,复习时间又短,结果可想而知,这个复习班高考中榜率为零,公社书记没机会给谁戴花。1978年生产队安排我当农技员,可日赚工分7分(按未成年计),整天呆在田间地头忙碌,没时间复习,7月再次参加高考,二考不中。彼时心灰意冷,闷闷不乐。在沙河卫生院当医生的经珊叔叔提醒我:你要想穿皮鞋、戴手表、出人头地,就得下决心找个地方静心复习一年,不要被生产队里那点工分迷惑。这话对我启发很大,细想回村劳作一年有余,除春节休息了几天外,每日早出晚归,累死累活,到头来还是吃不饱、穿不暖,家里还是个“超支户”,生产队分点基本口粮勉强糊口,年底还要倒贴钱给生产队。我必须搏一搏,不然就要在这“广阔天地”苦撑一辈子。由于1977、1978两年湖北的高考和中考是分开的,中考与现在的中考也不一样,初中生、高中生都可以参加,考上后读中专,政府转户口、包分配。因此我打定主意:放弃两攻不下的高考,联系原来读过的初中,秋季开学时插班初中三年级(已恢复三年制),静心复习一年,迎接七九年的中考,只要跳出农门就行。决心下了,学校联系好了,就得跟家里摊牌,哪知家里所有人,尤其是一向节俭吝啬的母亲死活不同意:第一,你已经高中毕业,现在回头去读初中,到时也未必考得上,村里的人不笑死才怪;第二,家里缺少劳力,年年收不抵支,现在你得帮家里挣工分;第三,一年两个学期的学杂费需要6元,家里这么困难,这钱从哪里来?当时我的态度也十分坚决,表示这是我最后的机会,万一考不上就只能让别人嘲笑,我认命。但如果现在你们不让我复读就得给我找出路,最起码让我到大队小学当个民办老师。我知道小学老师都是大队干部的亲属或子女,当民办老师不讲能力只拼后台,这事我家无法办到。父亲万般无奈,只得向邻里借了3块钱交了学费,临时插班到曾经读过的黄渡中学读初三。走进教室,开启复读之旅,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我,挖苦的、讥笑的,什么样的人都有,让我体验到巨大的心理压力。为了缓解压力,我鼓动两个情况相同的同学一起参加复读。黄渡中学也受到启发,又从社会上拉了几个复读生,再从学校应届生中调剂了十多个“尖子生”共18人,组成了一个中考“突击班”。经过4个月的学习,我把小学五年级至初中三年级全部课本看了两遍,习题做了三次,旧的知识得到巩固,新的知识得到补充,每次考试测验平均分数都在95分以上,心想春节过后再巩固提高一下,增加一些习题训练,考个中专没有问题,前途一片光明,心中不禁释然。临近春节放假,学校突然接到通知,称湖北省1979年度高考作了重大调整,取消中专、技校入学考试,实行高考管总、一考三录,即只要符合条件都可以参加高考,高考分数将划成三段,对应录取大学(含大专)、中专(含市县中专)、技校(需要城镇户口)。这消息犹如晴天劈雷,让我几近崩溃。基本上一天没吃东西,一夜没合眼。心想这是不是老天爷在捉弄我,把我逼到如此绝境?还剩下半年时间,我怎么才能学完高中两年课程,而且成绩必须突出,具有竞争优势?如果现在放弃或者到时候没有考上,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?村里的人岂不真的要看我家笑话,父母如何抬头做人?苦思冥想两天,我还是决定不把考试政策已经改变的消息告诉家里。其一,复读这事本来就是我挑起的,当初家里根本不同意,为了满足我的心愿他们已经竭尽全力,剩下的责任必须由我自己承担;其二,家里人分不清什么中考、高考的,他们只是关心我能否跳出农门,再多的解释都没用。我只能抱着必死的决心和必胜的信心,破釜沉舟、背水一战,拼命突围。为了集中时间和精力,我首先制订了一个简单的“突围计划”:主动放弃化学这门课,只用初中所学知识应考,因为这门课基础太差,复习也不会有明显效果。语文有一定基础,但短时间难有较大提高,只跟班听课并熟背古文,不另花时间复习。政治不复习,让表弟喻子桥从外地寄来他们学校编印的复习资料,划上重点内容,死记硬背。数学初中阶段基础较好,剩下时间重点学习高一课程,放弃高二课程。物理是强项,高一高二的课程坚持学完。这样高考按总分500分计算,主动放弃的分数达到200分左右,如果考得好跳出农门大有希望,因为1978年湖北大专院校理科最低录取分数线是280分,今年大专分数线以下还可以录取中专。信心稍增,不再犯愁。当时市面上没有复习资料可买,即使有卖我也买不起。为了解决复习资料问题,我只能向老师借他们用过的课本,心想万变不离其宗,再好的复习资料其知识内容来自课本,把课本学懂弄通,做到融会贯通就行。有同学从家里拿来两本文革前出版的册子《列方程解应用题》《自学三角的钥匙》,我看后爱不释手,又花了一个星期把那本《列方程解应用题》抄了一遍。家里没有钟表也就没有时间概念,每天清晨一睁眼,就强迫自己起床,背诵从初中到高中课本里的公式、定理。午饭过后不休息,抓紧时间做习题,强化自己耐力训练,以期达到在极度疲劳情况下还能正常答题的效果。春节期间人们按照习俗走亲访友,热闹非凡,我只能宅在家里看书、答题、背公式。为了逃避舞龙灯、采莲船、打唱乞讨干扰,我直接带上课本和干粮,在村外的瓜棚里一呆就是一天。我看书不按章节而是按页面划段,规定自己每天至少看50页。解题不看示例步骤,只看标准答案,如果与标准答案不符,就反复琢磨尝试,直到正确为止,从中总结解题思路。
1979年7月7日,在期盼、紧张的气氛中,我走进设在沙河初中的考场,第三次参加高考。考试政治、语文、数学、物理、化学、英语共6门课程,每门课100分,但英语成绩只作参考不计入录取分。考试3天感觉跟预期的一样,没有什么波澜。唯一受到惊吓的7月8日上午数学考试。平时我们靠太阳光影判断时间,但那天早上下雨,我又住在离考场两公里的舅舅家里,没跟戴有手表的带队老师住在一起,无法掌控时间。吃罢早餐,匆匆赶到考场,才发现自己迟到。我站在教室门口,胆怯地向监考老师喊“报告”,监考老师看看手表说:还有3分钟,可以进来。真的感谢考试制度设计:开考前30分钟考生可以提前进场,开考后30分钟内,迟到考生仍能进场。数学考试还有一个花絮,它最后一道题是综合大题,满分18分。我在这道题上足足花了15分钟时间,直到下课铃响也没动笔。出来后与喻春发对答案,他讲到可先用“点到直线距离”列算式,再用三角函数计算。我顿时恍然大悟,捶胸顿足。大约七月底或八月初,湖北省公布录取分数线的同时,通知过线考生填表、体检。理科录取分数线为大专285分、省级重点中专270分。沙河公社参加填表和体检的考生共7人,其中两人是孝感高中毕业的、1人是云梦县一中复读生,我是7人中最后一名,成绩分别为政治56分、语文62分、数学58分、物理68分、化学34.5分,总分274.5分,可以填报省级重点中专,还可以填报华中师范学院(现华中师范大学)、武汉师范学院(现湖北大学)的本科师资班,但毕业后得去西藏工作,家里没同意。
到了志愿填报环节,可当时不知道填报志愿个技术活,尤其不知道第一志愿特别特别重要,完全凭自己的想象填报。第一志愿:第二汽车制造厂技术学校(现湖北汽车工业学院)。填报理由:招生人数300人,最多;第二志愿:湖北公路工程学校(现湖北交通职业技术学院)。填报理由:想当土木工程师。因为我经常看到县水利局工程师丁三海(后任水利局长、县人大副主任、囚犯)穿着打扮特别帅气,整天拿着仪器在工地上测来测去,让人好生羡慕。第三志愿:孝感地区工业学校。第四志愿:孝感地区卫生学校(现整合到湖北职院)。第五志愿:云梦县师范学校(现已撤销)。后面三个志愿不在一个录取批次,填报它们是为了保底。在“是否服从分配”栏目,本来填写“是”或者“服从”即可,但我在该栏目填了“坚决服从分配”,可见当时紧张的心情和谨慎的态度。
在焦躁不安等待录取通知的日子,家里又发生了一件极其悲惨的事情。9月10日,14岁的弟弟突发疾病倒在别人家粪窖里淹死了。弟弟短暂的一生受尽了磨难和欺凌,人世间没有给他半点公正待遇,因此他的突然离世让家人感到深深的痛苦和内疚。在这压抑悲伤的氛围里,我们一边艰难渡日,一边苦苦等待录取。9月18日,生产队安排男将(人)到村头公路边上挖土平地,妇女们在生产队仓库筛选棉花。下午2点左右,邮差老潘老远就冲着我们这边叫喊“吴新元在不在这里?”我急忙扔掉挑土的扁担,快步跑到他的跟前,双手接过牛皮信封,小心翼翼撕开挂号封签。当看到已经被湖北公路工程学校录取时,便不顾一切往家里跑,路过生产队仓库,还将录取通知书高高举在空中划了几道圈,大声对着正在筛选棉花的母亲喊道:“妈,我考上了。”吴新元:苦命的弟弟,
只在世上活了14年
中专岁月